“嘁！我哩个乖儿啊，你、你终于知道自个瞎混没路了啊……爹等你这句话，等得头发都白了啊……你还会……说句软话啊！”听甄亮这么一表态，甄家贵哭了，呜咽着，一声三叹。

  长这么大，甄亮从来没见过父亲的哭相。父亲的哭相苍老而又悲怆，无助而又猥琐。以前的父亲是一座冷酷的冰山，每每靠近，不仅寒冷，而且缺氧。但在这一刻，却陡然间化成了一泓温柔的春水，亲切而又真实，一下子消弭了父子之间的所有隔阂。甄亮被一股巨大的亲情狂潮淹没了，心里柔软如绵，禁不住也哭出声来。他看着父亲，突然感到椎心泣血般的疼痛，这疼痛促使他下意识地走向父亲，却又不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老泪纵横而正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让人心疼的可怜老人。此刻，他很想偎在父亲怀里或是把父亲抱在自己怀里不管不顾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但他害怕父亲会拒绝这种乡下男人感到最别扭的小女儿态的表达亲情的方式，到时候弄得爷儿俩都尴尬。可是自己就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啊。他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停在饮水机上，身子也随着走过去。父亲的牙不好，太凉太热的东西放进嘴里就会抽着气喊疼。他在热水管下倒了半杯，用舌尖试了试，有点烫，又在冰水管下加了点冰水，用嘴吹着，端给父亲。好话一句三冬暖。现在对父亲最好的安慰，应是多说好话。他说：“大，您喝点水。大，您别难过，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怪我年少无知、自私，不理解老辈人的心……大，过去的咱就不提了，我已经下罢决心了，您请好吧，您放心吧！”

  甄家贵颤抖着接过水杯，放在茶几上，随手擤了一下鼻涕，然后从腰带上取下汗巾，沾沾眼窝，擦了一把脸，少顷，又端起水杯轻啜一口，仰脸“咕咕噜噜”涮了一下口腔，弓腰将水吐进痰盂里，又对着痰盂好一阵咳、吐。做完了这些竟像是干了一晌重活，累得直喘粗气，好大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才用虚弱而又慈爱的语气对儿子说：“我放心、我放心，三儿啊，是爹小看你了，怪爹没把啥话给你说清亮。今个，有你这句话，爹满足了，死也瞑目了。唉……你坐吧，爹给你说正事。”

  甄亮一屁股歪在与父亲并座的沙发里，摆出一副认真听话的样子，心里却暗暗祈祷着：亲爹啊，您可千万别再说出让我太感意外的话来了啊！千万，千万！

  甄家贵说：“咱好户甄庄从有庄那一天起，大小事都是咱老甄家说了算。后来，旧社会完了，就来了个底朝天。过去别管孬的好的，统统打倒！新社会没安稳几年，就开始乱，乱了几十年，就把人搞得不知道咋咋办好了，也分不出个孬好了，尤其是这几年，上级只搞经济，在思想上来个大撒把，啥都讲钱钱钱！人心就彻底乱了。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现在这局面是个啥？法不法，德不德的……我说这些话你别嫌烦，别觉得没用，其实对你以后做事用处大着呢。起码，你知道现在人心都是啥样，遇到啥样的人知道该咋样应付他。为人处世，要心里先有底。要知，更要智！就像大禹治水，要疏不要堵，堵只能挡一时，疏才能挡一世，这就是知；光靠自个心正，一碗水端平，先前中，眼下不中了，眼下人都打自个小算盘，公道屈，沾光也屈。说是良心叫狗吃了，可是呢，又没吃净，还剩一点，要想把事办公道，就得把还剩的那一点良心想办法给他疏导出来，这就是智。你四叔就是缺少这智，才觉得工作难做，才苦恼。就像今晚开会，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他还是老法：堵。像谣言这东西，可不是你三吓唬两吓唬就可以堵住的。你吓唬得越狠，越起反作用。这也就是咱庄，他一敲犁铧，人还都来开会。他去外边试试，把犁铧敲烂，看能召集起来几个人？唉，说起来，咱庄人心也散了，只是还没散到没法收拾那地步。为啥？因为咱庄传统好，善底子厚，讲公道讲面子的人多。你别看咱庄上也十几个姓，早在百十年前都是一家，都是咱甄家分出去的！咱甄家的规矩就是一庄人的规矩，五十年前还是一丝不乱呢——那时候多好啊！”甄家贵仰天长叹，满脸向往。 （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