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人静了。几乎所有的事物都以一种安详的姿态静止了下来，稳稳地睡在了梦里。

  只有窗外的风仍旧了无尽头地吹着，厚厚地扑打在屋外的每一块土墙上。似乎还在搜刮着某些仍未归家的生命。偶尔也有几只狗叫的声音夹杂着某些不寻常的风，从我都不知道的墙或门窗的裂缝里蹿进来，它们比我更加熟悉每一条细小而又隐蔽的路径。猛地向我扑来，重重地跌在我的耳心里。那声音，在心底响得真真切切。

  这时，我想起了故乡的三月，想起了故乡那柔和的阳光，想起了故乡那温润的轻风，以及那欢乐的童年和往事。

  我轻轻地摸索着，在黑暗中有灯盏的地方划响了一枚火柴。灯光像是在岁月里耽搁久了，有些微黄，但仍旧没有失去故乡的那种温暖。

  于是，我渐渐地开始思索故乡的样子，然而故乡的面貌在我心里却是模糊的，没有什么记得甚为清楚的地方，而且或许它早已发生了变化。

  此刻我才明白，我不了解故乡。不了解它就像不了解二十多岁的自己一样。我只大概记得，故乡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它有山有水，也有好姑娘。山是翠的，长得有些细嫩；水是绿的，满怀柔情；姑娘是好的，美得让人渴望。它有泪有酒，也有忧伤。泪是甜的，酒是香的，唯有忧伤最美。它有庭有院，也有爹娘。他们让离家的孩子有了归家的渴望。

  关于故乡，所能记起的大抵就是这些了。

  于是，我把故乡想成一棵树，村庄是它的种子。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村庄就种进了我的心里，然而在这之前我没有意识到它，或许你也没有。因为在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无论这样的岁月会有多久，它始终没有发芽，也不会发芽。

  所以，在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故乡只是一个村庄，只是一块块荒山和田地，只是一泉清水、一缕炊烟。只是小路彼此连着小路，房屋彼此连着房屋。

  那时，我根本不理解故乡的情，正如现在也不知道母亲的身体里，哪儿藏着一块伤疤一样，不理解母亲的那些伤疤为谁而疼。

  在没有理解它之前，我就已经离它而去了。

  因此，我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故乡予我翅膀，我却离她飞翔。故乡育我成长，我却将她遗忘。”

  而故乡的成名也是在我离开故乡之后，那是我出生二十多年以后。那一次，我独自坐在离家远去的车上，望着列车与亲人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泪水悄悄地溢满了眼帘。不知是列车远了，还是亲人远了，只看见亲人逐渐变小，最后连同村庄都成了茫茫一片。

  在离开村庄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泪正滴在村庄的边上，有一滴正好落在了心底。

  那时，村庄这颗种子在我心底萌芽，从而长成如今的故乡这一棵树。

  故乡是一棵高大又复杂的树。它的高大如同我家屋后的山，它的复杂如同我们少年的蝴蝶或蝉。那蝴蝶或蝉都比这高原上的火炉还要温暖。

  于是，我想起了故乡的温暖的风。故乡的风常常从村庄的东面吹到西面。吹笑了多少农家的儿童和少年，吹出了多少金黄的岁月和多少丰盛的三餐。

  故乡的三餐无名无姓，养育了我们这群离家出走的孩子。

  我们从村庄的中央往外，逐渐靠近它的边缘，然后又离开它的边缘，就像一片叶子，总想站在树的枝丫上，站在离树根最远的地方，总希望自己愈来愈高，最后离开它们。而当它们在秋风中飘荡的时候，终于后悔了，又落叶归根。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逐渐明白了。

  故乡是一棵树，村庄成了它的根，我们也就成了它的叶子。小的时候，对村庄没有感情，只希望有一天能离开它，远离那些悲伤和贫困。可是当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异乡的街头，或孤独地坐在异乡的深夜的时候，你就明白了，以前我们多么希望逃脱的，现在却又多么希望拥有。

  于是，我知道我们被拴住了，很小的时候就被故乡给予我们的东西拴住了，以前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现在知道了，那拴住我们的是我们与故乡之间的那种不可分的情感。

  离开故乡多年了，我们一直在人生的泥泞中前行而忽视了故乡，甚至忽视了故乡的亲人。可当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是不是选择了一种错误？

  也许是我太过矫情？

  故乡的根——村庄自此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或是我们的根早已扎在了故乡的心中。

  时间的泥土越积越厚，我们的根也会越埋越深，越埋越沉。

  窗外，昨夜的风渐渐地停息了，太阳从高原的东边偷偷地探出头来，我好像闻到了故乡吹来的微风。

  我悄悄地吹熄了灯，向屋外的工作地走去，脚步坚定得就像过年回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