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学本名叫杨心，大学毕业直接分到S局办公室，属于神经中枢。然而杨大学的实际处境并不乐观，刚报到办公室，先他两年毕业的小朱立即把拖把扫把水壶抹布交给他，并且长叹一声：“兄弟你来了，哥哥我该晋级了。”

  杨大学开始住值班室，当勤杂工。办公室的熊主任、牛秘书、马秘书、罗秘书各自镇守自己的办公桌，森严壁垒。杨大学有时趁洒扫间隙想接触点公文，熊主任说：“别急，厚积才能薄发。”杨大学想请教点文字功夫，牛、马、罗三位秘书口径完全一致：“先读文学概论。”适值王码五笔输入法刚刚问世，杨大学开始自学，每天背字根，练习打字。拆字是关键，有时拆错了，一夜打不出一个字，杨大学急得抓耳挠腮。好在办公室有两个专业打字员，去培训班专门练过五笔，她们兰指轻点，所要的字霍然跳出，杨大学才拨云雾见青天，啊！原来这个字必须这样拆啊。杨大学基础好，电脑玩得熟，连加五个夜班，已经能打文件，又连加五个月夜班，把办公室十年来的所有《总结》《报告》《通知》《汇报》等等等等全部输进电脑里。杨大学发现了公文的规律，所有文件必须领导重视，组织落实，分工负责，齐抓共管。略有不同的是，根据上级精神把每年的新提法加进去。于是杨大学开始分条目，建索引，想要什么东西，咔嚓一个回车键，来啦。

  年底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考验天下的老弱病残，苟局长的老爹驾鹤西游。呵！全局兴奋空前，领导家的婚丧嫁娶就是衙役们关注的焦点。于是，熊主任及牛、马、罗秘书们急急奔丧并且守孝，各科室班组也是车轮滚滚争先恐后。

  这期间，杨大学的工作最重要，听电话，镇守局机关。

  省局来个新局长，本想趁年底时到各地市局走一走，但大雪封门难以成行，只好用电话走访。电话打到苟局长办公室，杨大学接电话，报奔丧。打给熊主任，依然如故。再打给牛、马、罗秘书，全是杨大学接电话。新局长急了：“马上把年终总结报上来！”杨大学平心静气，索引，回车，咔，打印出来，然后电传。新局长看了看，还行，但是不甘心，又要复杂气象情况下的应急预案，杨大学依然索引回车打印电传。新局长来了新兴趣，详细问了杨大学的基本情况才挂了电话。

  熊主任及牛、马、罗秘书们办完局长家丧事回衙，马上着手写年终总结及相关材料，却听说这些材料已经由杨大学报过了，并且省局很满意，牛、马、罗秘书们长出一口气。但马上又发现了危机，这个杨大学想干什么？十年磨一剑，秘书之位来之不易，再攀高是以后的事，当前关键的关键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于是牛、马、罗秘书们暗中一使劲，把杨大学调到三十里铺培训中心，还美其名曰：下基层锻炼。

  三十里铺有个本局废弃的培训中心。杨大学报到时，心中感慨，呵，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啊！但是杨大学比林教头厉害，仅仅花枪挑着酒葫芦不行，必须找点事干，好在电教室有的是电脑，他便不知天高地厚在电脑上学中医。

  三十里铺是个大镇，培训中心虽然零落镇外，但常有老人去唠嗑闲聊，熟了就无话不谈。杨大学发现他们大大小小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便试着给他们出了几张药方，反正不要钱，试试吧。一试，立马见效，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求医问药者门庭若市。卫生局不干了，出面干预：“你没有行医证，马上关门！”老百姓更不干了，问：“华佗有行医证吗？扁鹊有行医证吗？李时珍有行医证吗？”卫生局的理由也很充分，前人的事咱管不了，眼前的事必须要管。事情惊动了一位中医学院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说：“杨心当医生不合适，但是当院长合适，以我的名字挂牌，我叫蓝彩。”于是，杨蓝中医院正式挂牌营业。

  省局新局长终于把新摊子理出头绪时，才想起杨大学，打电话问苟局长。苟局长马上让牛秘书去请杨大学回办公室，归位。但是杨大学摇摇头。又叫马秘书去请，杨大学仍摇头。再叫罗秘书去请，杨大学还是摇头。

  杨大学并不是不知好歹之人，省局局长亲自关照，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甚至终其一生都求不到的，照此发展下去，他的日子肯定会好过一点，然而一想起办公室他就心有余悸。学中医，其实是绝望中的诞生，是急病乱投医。天幸，被他瞎猫碰个死耗子治好几例病，并且因此名声大振，可他自己一点都没敢自豪，特别是蓝彩给他讲了医理病理之后，他真有点后怕。蓝彩人很好，专业好，对病人也好，对他更好，照此好下去，把培训中心办成夫妻店完全有可能。这期间他收到很多同学来信，才得知，凡是分到国企的，命运大都与他一样，有不少人已经辞职了，下海了，然而仅凭热血和赌气能有多大作为呢？相比他们，杨大学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幸运主要来自蓝彩，知己，红颜知己，呵，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牛、马、罗秘书们三请时，他以摇头答复肯定是对他们昔日的摇头予以回敬，同时也下定决心，不再回办公室了。

  小怒的火侯如何把握？经过细心推敲，最好是犯领导忌讳，觊觎局长的位置，轻看局长的位置，把自己扮成无知狂徒，让局长生气，又不便张扬，又得装作不屑于给他一般见识。细究起来，苟和杨并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但苟与操守有冲突，与品行有冲突。于是，杨大学开始弄局长工作索引。他对局长的了解主要来自两个途径，在办公室听得最多，但他知道，办公室的议论最不可信，都是吹喇叭抬轿子歌功颂德，都是经过粉彩妆扮的，像婚纱摄影。倒是饭堂里宿舍里两三个人的窃窃私语可信度更高，因为那是不加修饰的，是真正的生活照。把林林总总的生活照综合起来，局长的形象也鲜明了，弄他的索引，倒是比弄文件和弄中医简单多了，传达精神念上级文件，布置工作念本局文件，检查工作念下级文件，认字就行。需要动点脑筋的是，迎来送往时以及非正式场合用什么嘴脸，比如对上级用啥表情，对同级用啥表情，对下级用啥表情，豪门盛宴时用啥表情，洗澡、洗脚、按摩用啥表情等等等等。

  苟局长派秘书三请杨大学不到，省局局长又催着，只好亲自出马。苟局长到了培训中心门口不肯进院，马秘书赶紧把杨大学喊出。

  苟局长说：“我亲自来请，总该回去了吧？”

  杨大学说：“不，我感觉离党的要求还有距离，再继续考验我吧。”

  苟局长说：“回去离党更近，进步更快。”

  杨大学说：“回去了您肯定还得往外撵我。”

  苟局长微微摇头：“这么肯定吗？”

  杨大学从兜里掏出打印的局长工作索引。

  苟局长说：“已经在指导我的工作了，好啊，但愿你能成为高参，或者智囊。”

  省局局长对杨大学的关照已经让牛、马、罗秘书们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转变，看菜吃饭，看脸色说话，不失时机地填空，是机关练就的本能。

  牛说：“小杨是个好小伙，遇事肯动脑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马说：“小杨文笔很好，语言流畅，通俗易懂，朗朗上口。”

  罗说：“小杨很有大局观，一份材料能把方方面面的因素全都照顾到，最为难能可贵。”

  苟局长看着索引，眼睛越瞪越大：“哟，我的工作就是个识字机，还是个三变脸，还是……”苟局长的脸色渐渐绿了。

  第二天，苟局长给省局局长汇报，只用了一句话：“杨大学非法行医，已经被公安机关拘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