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人,简直没有一点人味儿!”这是年过古稀的刘九妮对她的娘家爹刘鸿运的埋汰话。尽管刘鸿运过世十多年了,可作为长女的她却没有完全谅解他,提起他来依然恨得牙根子痒痒。
这究竟为啥?或因一句话,或因一件事,不知怎地就触动了刘九妮的哪根神经,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一个个记忆的碎片在历史的时空连在了一起。于是,她便情不自禁地滔滔不绝地揭发起娘家爹的摆不到桌面上的事儿来。我清楚,这怪不得她执拗。
一
上世纪50年代末的某年某月某日,身着一袭工装的刘鸿运,提个装着脸盆等物品的网兜,没精打采地走进县城东大街的家中:“忒苦,不干了。”家人无言以对。
一个多月后,在东北的一支地质队寄来了刘鸿运的行李。家人这才明白,他真的辞职了。
妻子是个嫁到县城的农村妇女,勤劳本分,在面向大街的门楼下摆个日用品小摊,赚个仨核桃俩枣,勉强糊口——丈夫在外工作几年,从没往家寄过一分钱。
刘鸿运回来打破了家庭的平静。他不是坐就是躺,成天啥也不干,却极会享受。他不吸自家卖的香烟,偏要家人去买价高的“大前门”;他不吃家里做的饭菜,偏要家人去买雪白的大馒头,一点一点揭去馍皮,就着甜酱瓜入口。待他吃罢,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的小女儿方怯怯地拾起那桌上的馍皮吃下去。有时,他让妻子蒸碗大米饭,用筷子从中间划开,分两次吃,而家人谁也甭想沾个米粒。有一天,大女儿九妮(天知道刘鸿运怎么给起个“九妮”的名字)按照他的吩咐从大街上买回来个烧饼,他接过来大怒:“咋没夹羊肉!”“你没说,钱嘞?”“敢犟嘴,我揍你!”“来,你打吧!”九妮跑出家门到大街上吆喝。妻子含泪倒出小摊上钱盒里的零钱交给九妮:“小姑奶奶,别惹事了中不?快给他买羊肉去!”三个子女个个眼里冒火。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家里某天竟然上演了一场“武打戏”:刘鸿运无故揪住妻子的头发就打,三个子女对着他冲上去,有的抱腿,有的搂腰,有的拽胳膊,让母亲使劲打,众人算是出了口恶气。
二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不到40岁的妻子头上添了白发。她多次找工商局,诉说家中的困境,提出让有文化的丈夫顶替她干个体户,得到了批准。她想法去当保姆,勉强维持生活。
刘鸿运到一家大集体性质的弹花店当上了会计,不在家吃饭,也不给家一分钱。一天,他从单位大伙上端回家一茶缸牛肉——内里有葱,他向来不吃。
“我端回来一茶缸子牛肉,给我拿一元钱。”他塌蒙着眼皮,没心没肺地伸出手说。
躺在床上养病的老母亲,折身仰起头恶狠狠地骂:“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滚……”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大女儿刘九妮初中毕业在家门口摆了个百货小摊,扛起了家庭的半壁江山。一晃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作为父亲的刘鸿运居然装聋作哑,一毛不拔。
三
一个暮春时节,有天傍晚,刘鸿运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脸阴沉沉的。他拿出一根烟吸了半截,然后自说自话:“这回我算倒血霉了。工作队查了我半个多月的账,啥问题都没有。工作队长把我叫去,让我老实交代问题。我说没啥可交代的,你们可以查账,可以调查职工。队长火了,几次拍桌子训斥我不老实。我实在忍不住了,也跟他拍桌子说没有不老实。谁知几天后,工作队长在职工大会上说我态度极其恶劣,公然对抗运动,戴上坏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
家人大眼瞪小眼,没人言声,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四
一年多之后,县城居民大下放。刘鸿运成分高,又戴着“帽子”,自然在下放之列了。好在妻子的弟弟是东乡一个村的大队干部,他这一家人便去那里落户了。
真说起来,刘鸿运是没脸去投靠东乡亲戚的。那里不是远亲而是至亲,是他的岳父家,可自从结婚20多年来,他没有走过一趟亲戚,甚至在他的岳父岳母病故时,他都没有露过面。即使同居一个县城、近在咫尺的姑家、舅家,他也没有踏过人家的门槛。谁也没有想到,他眼皮一耷拉,居然在东乡大舅哥的保护伞下,安然无恙地当了八九年农民。
刘鸿运一身的臭毛病哪来的?也许是因为他出生在天昏地暗的旧中国,又长期生活在县城的花花世界,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被污浊的空气熏坏了。
五
在下放居民返城潮中,刘九妮接纳了刘鸿运一家。我注意到,近十年的农村生活,也许让这个另类老人——我的岳父知道了锅是铁打的,走起路来脚底下有了根,眼睛里闪动着往日不曾有过的亮光。
一天午饭前,刘鸿运面带喜色地回到大女儿家中,坐在椅子上又是自说自话:“我出外打听了,俺原来那个单位合并到机修厂了。我找到厂长自报家门,要求给我‘摘帽’。厂长笑着说,我早就查过你的档案,压根就没有‘戴帽’这回事,摘什么帽?这样吧,你快到退休年龄了,还愿意干,明天就来上班。如果不愿意干,给你办退休手续,按月来领退休金。”说罢,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瞬间呈现出一朵菊花。这顿午饭,人人吃得格外香甜。
几天之后,刘鸿运从外边掂回来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打开,原来是几抔黄土。他对妻子说:“我到城郊何庄请一个熟人领着,找半天也没有寻到咱家老爹的坟,恐怕早就平了。估摸在那早先立坟的地方,我捧了两抔土带回来,算是个念想。唉!都怪我早年不立事。”此刻,他脸上掠过一丝羞愧之情。
不到半月,刘鸿运和妻子都坐不住了。俩人到县城大街上转转,看到市场放开了,便商量着到小商品一条街附近租了两间房子,买了辆手推车,摆起了百货小摊。二人每天早起晚归,虽累了点,可手头活泛了。上初中的儿子多次悄悄告诉刘九妮:“俺姥爷一看见我,就撵着给我三元两元的零花钱。”
六
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不幸的是刘鸿运得了不治之症,一家人都瞒着他,依然像往常一样待承他。
三年后的一天,躺在床上的刘鸿运忽然有了油尽灯干的预感,便有气无力地对伺候他的大女儿刘九妮说:“你是老大,我嘱咐你一件事:不管以前咋着,逢年过节都要到你叔家和姑家看看。”“这事你放心吧,我已经走动二三十年了。”
刘鸿运脸上现出未曾有过的欣慰神色。少顷,他永久地闭上了眼睛,脸上平静得如同睡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