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人都说,金笛镇一带的人怪,男女老少都是唢呐迷。
这话一点不假。这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别的事项办得周到不周到没人说闲话,如果不请几个唢呐班子来吹,便会落人话柄。因此也就形成了一条风俗,谁家办红白喜事请的唢呐班子多而且好,便会受到人们的赞扬,否则就会遭来不好的舆论,被戴上“老鳖一”、“不排场”、“吝啬鬼”等等不光彩的帽子。所以,这里的人们嫁闺女往往不讲究彩礼多少,首先讲的是办喜事时男方准备请几个唢呐班子,请什么样的唢呐班子。村上谁家娶媳妇,贪热闹的人们蜂拥而至,但主要的却不是来看新媳妇长得好不好,而是来听所请的唢呐班子吹得怎么样。
且说金笛镇有一家姓张,唢呐世家。传到张玉韵这一代,吹得更为出色。张玉韵大笛、小笛、笙、管子……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以小笛吹得尤为精彩。小笛细声细韵,悠扬悦耳,十分耐听,张玉韵吹起来得心应手,吹豫剧《对花枪》里的姜桂芝和《穆桂英挂帅》里的穆桂英的唱段,尤其是模拟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马金凤的唱腔,能吹得“比马金凤还马金凤”(听众评语),听众常常听得香烟头儿把手指烧了个泡还不知道疼;吹《拷红》中的红娘和《大祭桩》中黄桂英的唱段,模拟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的音韵,比常香玉亲自唱的更具风采(因为经过了他的唢呐艺术的再创造),往往听得妇女忘了家里煤火上还坐着锅,只烧得汤水熬干,铁锅发红。因为他的小笛吹得炉火纯青,无人堪比,所以人们送他个外号叫“小笛张”,他的真名张玉韵常常被人忘却。在金笛镇一带,人们说起吹唢呐,谈起“小笛张”,没有不竖大拇指称赞他是“唢呐王”的。
张玉韵洋洋自得,觉得自己真的是天下无敌了,却不知自己是坐井观天。他在人前夸下海口:“如果有人能吹过我张玉韵,我就不在金笛镇住!”
常言说“能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真是俗话不俗,张玉韵把话说过了头,冷不防碰了一个大钉子。
那是一个秋后农闲的时候,镇政府决定发展文化事业,举办了一次唢呐比赛,张玉韵和距金笛镇二十里外的铁嘴王庄的唢呐高手黄震声都来参赛。镇领导原想着让唢呐手们互相取长补短,让金笛镇的唢呐艺术长足发展,没想到艺人们“同行是冤家”,闹出一场不愉快来。
黄震声是个在技艺上不服人的人,知道金笛镇外号“小笛张”的张玉韵名声不小,早想与他比个高低,只是没有碰面的机会,最近又听说张玉韵吹牛夸口,心中早憋了一肚子气,非要和张玉韵比试比试不可。他想:如果真的能对败“小笛张”,他真的离开了金笛镇,这一带也就成了我的天下!其实,“小笛张”此时也和他做着一样的梦,“小笛张”暗暗思忖:黄震声非同等闲之辈,这一次若能把他对败,那才真的成了唢呐王呢!于是,两人都做好了必胜的准备。
金笛镇村东头宽敞的打麦场四周,彼此相隔百米左右,一拉溜摆好了十几张唢呐桌子。五里八乡的人们都争先恐后地赶来,以求大饱耳福,打麦场上成了人的海洋。待镇长讲话之后,人们哗一下分开,各自奔向自己最崇拜的吹奏者。
“小笛张”在金笛镇一带崇拜者最多,桌子旁边早坐了一大片人。东面水坑前黄震声的桌前却听众寥寥。黄震声两眼偷偷朝“小笛张”这边瞟着,脸上流露出愤愤的表情。
吹奏开始了。“小笛张”和他的手下们先精彩地敲了一阵开场锣鼓,然后,他用小笛叫了个过门儿,便拿出了他的拿手好戏《对花枪》中姜桂芝的精彩唱段,一上来便得到观众们的喝彩。他不由得洋洋自得,乐得脑袋乱晃,双肩乱抖,两眼眯成了一条线,自我陶醉的形态引得听众不住地喝彩。其实,他这姿态,有一半是做给黄震声看的。
“小笛张”的听众们正听得开心,突然,从同他相对的东边水坑边上冲过来一阵巨大的声浪。众人和“小笛张”都不禁陡然一惊,仔细听来,这声浪是由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惊天动地的叫好声汇合而成。听众们扭脸望去,才知这声浪是从黄震声的吹奏桌前响起来的。出于好奇,“小笛张”桌前的听众开始骚动起来。“小笛张”看得明白,不由得有些惊慌,正要采取措施把慢二八板换成紧二八板,以增加对听众的吸引力,还没来得及,突然又是一阵喝彩声汇成的声浪传来:“好!好!”接着“哗哗哗哗……”掌声响个不断。
所有吹奏桌前的听众都被惊得站起来,往黄震声的桌前汇集。
大家仔细一听,是黄震声吹出了一阵优美动听的蛤蟆大合唱,其中有“嘟儿嘟儿”的短鸣,有“哇哇”的低吟,更有扯天捞地的带有很强音乐感的高、中、低音的蛤蟆齐鸣,听起来真像是一坑蛤蟆在引吭高歌,竞相争鸣。那各种声音虽有混合,但彼此又十分清晰,混而不乱。这边的听众觉得实在新鲜极了。
“哎呀,黄震声的唢呐真是吹神了,蛤蟆从坑里蹦出来了!”那边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小笛张”桌前的大部分听众都坐不住了,纷纷一跃而起,跑到黄震声那边去看稀罕,一会儿便撤了个十之八九。“小笛张”心里更慌了,再次改换新招儿,但无论如何,再也不能把听众留下来。
黄震声这边真是热闹极了。人们亲眼看着旁边坑里的蛤蟆一个个跳出水,朝黄震声的桌子跟前蹦,实在堪称奇观!大家都稀罕地瞧着,说着,笑着,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蛤蟆王!黄震声成蛤蟆王了!”众人都以为这比喻打得贴切,一阵叫好。黄震声吹得更加起劲。众人听完了一遍,都觉得不过瘾,纷纷要求再吹第二遍。
听众越聚越多,最后,其他吹奏手因为失去了观众,全部停了下来,有的干脆收起家伙,也来听黄震声吹。独有“小笛张”没有来。
这一次唢呐比赛,当然以黄震声的绝对优势而告终。黄震声得了大奖,从此便落下了“蛤蟆王”的美誉。
“小笛张”没有想到自己能在黄震声面前败得这么惨。他觉得没脸见人,把小笛往桌上一摔,愤然离去。从此,在金笛镇上,真的再也看不到“小笛张”的影子了。
“小笛张”一腔悲苦,一个人走在背离家乡的路上,心中好难受,但想:怨谁呢?还不是自己技艺不精,又目空一切地吹大气,才落得如此下场。于是他心里憋了一股气,愤然走山东,串河北,又隐姓埋名,串遍了河南、江苏、安徽境内自己以前没有到过的地方,听说哪里有出名的唢呐高手,便非去拜访不可。他吃得苦,受得累,忍得辱,在人家的唢呐班子里情愿做端茶、倒水、搬桌凳和打洗脸水的粗活,为的是暗暗学习和琢磨人家的吹奏技巧。他摸到了多种高明的吹奏法后,便躲进山沟,蹲在山洞里,在没人的地方苦磨苦练,非练它一个烂熟,创它一个新奇不可。他在山里用唢呐学鸟叫,仿兽鸣,模拟人哭、唱、叫、喊、说、笑,常常饿得前肚皮贴住了后脊梁也不觉得。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三年后出山,非给众人一个大大的震惊不可。
再说黄震声胜了“小笛张”,得了“蛤蟆王”的称号,在豫鲁苏皖四省交界的方圆百儿八十里的范围之内,吹唢呐的一提起他的名字,都无不折服。常言说“路怕水冲,人怕人捧”,黄震声在众人吹捧之下渐渐忘乎所以,以无敌的高手自居,傲视群雄,谁也不被他在眼里夹一夹。
三年过去,金笛镇的经济来了个飞速发展,受到县委、县政府表彰。大家一高兴,又想起听唢呐来,纷纷要求镇政府再举办唢呐比赛。这次,镇政府定了一个规矩:唢呐班子之间只准赛出友谊,不准赛出矛盾,有同行借机斗气者要罚款,把艺人的职业道德列入了评比的重要条件。
这天,几家唢呐班子应邀前来,在金笛镇各自摆下了摊子。“蛤蟆王”黄震声的《蛤蟆乐》已被人听厌了,他新的拿手戏是《百鸟争鸣》,这首曲子是在传统吹奏曲《百鸟朝凤》的基础上改编而成的,他吹得仍然是十分出色,一开始就冠压群雄,听众中的叫好声又像他当年吹奏《蛤蟆乐》时一样,连连不断。这次来的吹奏手,在黄震声看来都是些无名之辈,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见他吹得悠然自得,脸上呈现出一种目空一切的表情。
忽然,场上的听众骚动起来,只听有人喊了一声:“‘小笛张’回来了!”人们争相站起,向场外乱看。
“蛤蟆王”黄震声听了,不禁在心中发笑:哼哼!大白天说梦话,“小笛张”在上次比赛中丢尽了脸面,惨败而逃,今天有我“蛤蟆王”在此,他怎敢回来再找难看?
正在这时,只见从场外走过一群人来,那人群中有人用唢呐吹唱起来:
锯缸锯缸锯大缸,
呀哟咿呀哟,呀哟呀哟咿呀哟!
担起小挑儿游四方,
呀哟咿呀哟,呀哟呀哟咿呀哟!
这是传统吹奏曲《锯缸》里边的一段,黄震声早就会吹,倒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那吹奏者用唢呐竟咬字儿咬得那么清楚,简直如人唱的一般。
“蛤蟆王”黄震声猛地一惊,知道此人的吹奏技巧远远在自己之上。他正想扭头去看究竟,忽然那人又吹出不同寻常的两句来:
今天重返金笛镇,
呀哟咿呀哟,呀哟呀哟咿呀哟!
拜会拜会“蛤蟆王”……
啊?黄震声一听,登时吃惊不小。仔细一看,果然是“小笛张”张玉韵。只见张玉韵从那群人中走了出来,笑嘻嘻朝着他,用嘴里的唢呐向他说话:“‘蛤蟆王’别来无恙,很好很好。不要惊慌,莫要害怕。我张玉韵今日回来,并非要报那当年之仇,而是来跟‘蛤蟆王’切磋技艺。”然后俏皮地吹出八个音符和一串笑声:“1234567,哈哈哈哈……”那字眼之准确,声音之清晰,像从一个银铃般声音的姑娘口中说出来的一样,其功力不能不说是高得惊人!
“蛤蟆王”黄震声惊呆了。他心里明白,对方这是在向他挑战,要让他用唢呐答话。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用唢呐回答不成,立刻便会遭人耻笑。于是不由得一阵恼火,用手一指张玉韵说:“卖弄雕虫小技,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坐下来吹上几曲比比!”
张玉韵立刻用唢呐回答:“好好好,吹上几曲就吹上几曲,但请指教。”
场上立刻沸腾起来,大家知道“小笛张”用唢呐说话说得如此清晰,非同小可,这一场比赛一定超出寻常。
其他的吹奏手一看这种情景,也立刻停了吹,同听众一起过来看究竟。
这时,早有人为张玉韵搬来桌凳,放在了离“蛤蟆王”一百多米的地方。
张玉韵来到桌前,往凳子上一坐,便开始吹了起来。他知道黄震声新的拿手好戏是《百鸟争鸣》,于是把他根据《百鸟朝凤》改编而成的《百鸟斗兽》拿了出来。
黄震声拿出的果然是他刚才正吹的《百鸟争鸣》。他吹得虽然好,但只是模仿各种鸟叫模仿得像,别的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张玉韵却不同,他先来了一节《雏鸟闹巢》,把雏喜鹊、雏黄鹂、雏斑鸠和雏麻雀等多种饿极的雏鸟儿盼望鸟妈妈速速归来喂食的迫切叫声吹得惟妙惟肖,不仅鸟妈妈们听了会挂肚牵肠,就是在场的人们听了也觉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流泪。一会儿,各种衔着食物的鸟妈妈便从四面八方争相飞来,落在张玉韵头顶的树枝上寻觅各自的雏儿,有的竟飞下树枝,在张玉韵的头顶上盘旋着,喳喳乱叫,怎么也不肯飞走。这一绝招使人禁不住发出一阵惊呼。
“小笛张”突然吹了几声山猫寻食的叫声,惹得树上和头上的鸟们一阵惊恐,喳喳地叫着寻找山猫,准备与之一斗,声情并茂,景象动人,又令人禁不住一阵叫好。
相形之下,黄震声的《百鸟争鸣》显然见绌。黄震声面前的观众已撤得精光。
“小笛张”张玉韵正要把最精彩的一段《百鸟争食》换上,还没来得及,便见那边黄震声羞得面颊通红,在收拾家伙准备不辞而别。
张玉韵想起自己当年出走的情景,深知黄震声此时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将心比心,他再也吹不下去了,先站起身来用大笛高叫一声:“黄师傅慢起,张玉韵告罪了!”然后放下唢呐,穿过人群,来到黄震声面前,拉着黄震声的手说:“黄师傅,今天是金笛镇举办唢呐比赛,俺张某有言在先,回来是为了与黄师傅切磋技艺。俺有什么学艺不精之处,还等您不吝赐教呢。如今比赛尚未结束,你为什么要走呢?”
黄震声一听这话,油然想起了这次比赛事先定下的规矩,又见张玉韵对自己态度诚恳,情真意切,便尬然停在那里,两眼望着张玉韵,心里想:我和他原是一对冤家,没想到他眼下会这样对待我。三年来他长进如此之快,使我望尘莫及,我应该切切实实地服气他。若是不顾他的虔诚,一句话不说愤然离去,罚款事小,以后在世上还怎么算得是人?他的两眼湿润着,使劲地握住张玉韵的手说:“张玉韵,我输了,三年前我对不起你……”
张玉韵说:“那怪不得你,只怪我经师太少,学艺不精,一味地狂妄自大,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艺无止境!我张玉韵只是刚刚入门,还待深造,需要有人多帮助啊……”
黄震声听了这番话,更觉得无地自容,双膝往张玉韵面前一跪:“张大哥,我黄震声对你是口服心服!今天拜你为师,但望你能收下我这个徒弟。不然,金笛镇有你张大哥在,我一辈子再也不敢来此了!”
要问后事如何,张玉韵早有打算,他要和豫鲁苏皖接壤地区的唢呐班子联合起来,成立中华唢呐技艺研讨会,开展横向联合,同各处的唢呐高手一起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加强技艺切磋,为中国唢呐吹奏技术的改革开辟一条新路。
□ 刘秀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