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将近两个年头。
好是仲春渐暖,那堪寒食清明。清明时节,四野寄思,我深跪在父亲长满野草的坟茔前,禁不住悄然泪落。他那清瘦的身影、慈祥的面容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尤其是,每每记起他那句“好好读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应你。有学问了,走到哪里都有出息”的口头禅,更让我思绪铺展,追忆万千。此时,我似乎听到白云深处,这个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在回荡……
我姊妹五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兄妹相继辍学后,父亲眼巴巴地指望我能出人头地。但出身偏僻乡村的穷苦家庭,想要出人头地,那或许就只剩下读书这条路了。
我是一个从小并不听话的孩子。但是,看到一家人经年累月种地的劳苦,想到我们弟兄四人睡一张地铺,父亲的口头禅便镌刻在我的心底。我在读书上十分用功,无论小学、初中,成绩总在班里排前几名。
那时,我们村家家做宰羊生意,一到傍晚,宰羊、撕皮、剔肉,忙碌到深夜。我家有两盏煤油灯,一盏是拾掇羊用,另一盏是我写作业专用,这是父亲准许的。有时候,老师布置的作业多,两个哥哥不停地催:“快点写!灯光暗,耽误事,明天还早起卖肉哩。”父亲总是狠狠地瞪哥哥:“急啥?这活没有写作业当紧,晚会儿,我多干点!”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往事,我把父亲写进了诗里:“煤油灯跳动的豆粒/征服了夜的黑/父亲的影子/时而左右奔突/时而上下起伏/一把剔肉刀麻利穿梭/我躺在父亲发光的瞳仁里/闻到了汗珠的味道……”
上初二那年夏天,我同桌买了一件短袖衫,十分时髦,我就央求刚从地里割麦回来、汗流浃背的父亲给我买一件。话音刚落,一向待我慈爱的父亲忽然抬手给了我一巴掌,气呼呼地训斥:“一家人忙得要死,恨不得挣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你不把心用在学习上,跟人家比起穿衣服来了!”我一恼之下,跑到一个小河沟藏起来,一直到天黑才回家。后来,听奶奶说,父亲骑着后座拖羊筐的自行车、眼里噙着泪四处找我。现在,给我的孩子讲起这件事,我心里仍隐隐作痛,那时的我愧对父亲的一番良苦用心啊!可是,我的孩子们听后,眼里流露出的却是惊奇的目光。如今生活富裕了,躺在蜜糖罐里的孩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怎能理解那个时候农村家庭的困境呢?
1985年,我考上省内一所师范学校,父亲觉得自己脸上有光,起早贪黑做生意格外有精神。1987年冬天,天上飘着雪花,父亲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颠簸70里路,到学校给我送新棉袄。回家后,他逢人就炫耀说:“俺儿子的师范学校里都是柏油路、楼房,好嘞很。就是砸锅卖铁,咱都得想法供应孩子上学,别光想着退学打工挣钱,等把孩子供应出来了,就等着享福吧!”
参加工作后,我一个月100多块钱的工资,父亲鼓励我离职进修大专、本科。无论家里多么拮据,父亲总是先把我的学费准备好,每月还给我积攒100元生活费(其中就有母亲卖鸡蛋的钱),担心我在学校吃不好、穿不暖。
前年夏天,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总是闹着回家。我儿子刚刚高考结束,去医院探望,绝食中的父亲听到孙子汇报说,估分很理想,竟然在吞咽困难的情况下,张口吃起孙子剥好的水果。父亲用微弱的气息说:“录取通知书下来,我给你准备1000块钱学费,好好读书,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应你上大学,以后肯定有出息……”谁知,我儿子的录取通知书下来时,父亲与我们已经阴阳相隔……
父亲啊!我舍不得拔掉陪伴您的一棵棵婆娑野草,虽然您在田野里除了一辈子草。您已听不到我的语言,我想对您说,在大学的校园里,您的孙子孙女正与您泛光的视线同行。
父亲啊!您依旧是屹立的一座山,守望绿色的乡土,以及我们的天空。密植的麦苗肃立着,像哨兵守护您一眼望不到边的梦。
“好好读书,砸锅卖铁也要供应你。有学问了,走到哪里都有出息!”父亲的口头禅,父亲终生的劳碌与坚忍,我们将永远铭记,并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原载于“学习强国”商丘学习平台“我家的‘人世间’故事”主题征文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