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浮土的乡邮递员在路边喊:“恒子,你的信!”
那时候,乡邮递员小赵每天都骑着一辆自行车,走乡串户送邮件。很多人认识他,他也叫得上很多人的名儿。恒子的父亲当时是蝴蝶庄小学第一任校长,解放前打过游击,解放后任区委书记,提拔他当县长,他死活不干,非得回家乡办小学,因而在这一带名气很大。于是,恒子也就连带着被这小赵认准了。
接到这封信不久,老爷子去世了,恒子接任小学校长,一干就是几十年。他给儿子起的名字叫学儿。
蝴蝶庄位于鲁豫两省交界处的黄河故道上,小学校就在庄东地的一个废庙遗址上建起。自建了小学,周边的荒滩地就被栽上了树。其中三棵法国梧桐是第一任校长参加首届全国英模大会后带回来的。
树大了,学儿也长大了。人大了,心里就有了膨胀的枝枝叶叶,世风一吹,便会发出或许听不见的响声。有一次他问父亲:“有人说你连个大学文凭都没有,咋当上这校长的?”
恒子想了想,对儿子笑了:“我没想当什么校长,我就想护你爷爷种下的树……”
学儿十八岁那年考入一所重点大学,临走时,父亲让他去看看那梧桐树。那时,三棵树已有水桶粗了,枝如象腿,叶似牛耳,撑起偌大一片荫凉。四周用墙围起来,独成一景。
到大学后不几年,学儿就成了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一个科研机构工作。在那大城市里,他看见很多漂亮的绿化树,可很少能见到像爷爷留下的那样高大的法国梧桐,还有那邮递员的身影。一想家学儿就打电话给父母,而接电话的总是母亲。结束时母亲准少不了一句:“回来看看你爷爷种的树吧……”
一晃,又十多年过去了。那一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你爸想你了,赶紧回来一趟……”
母亲从来没有主动打过电话,也没有这般急的口气,想必是有了什么大事。学儿匆匆赶回家,见父亲躺在床上,面容焦干。旁边除了母亲,还有那个乡邮递员老赵。见他到了,父亲伸出一只手笑笑,说:“学儿回来了,好,好。”
被父亲紧紧抓住,学儿止不住泪珠外涌,低泣道:“爸,我这就带你到省城看医生去……”
“我没什么大病,就是垒院墙累着了,歇歇就好。”说着,竟缓缓地坐起来。
扶正父亲,学儿转而问母亲:“妈,垒什么院墙能把我爸累成这样?”
“还不是为了你爷的那几棵树——有开发商出大价钱要挖走你爷的那几棵树,你爸死活不让。县里、乡里也有来说和的,你爸就不开口。围墙都扒开了几回,回回得补,补好了又扒开,还不止一个……”
“甭说了,走,看你爷的树去!”老赵拉起学儿往外走,顺手丢下一个已拆口的信封。
出了门,学儿问:“老赵叔,你又给我爸送信来了?”
“只要是你家的信,别看我退休了,我必亲自送到,交给年轻人我不大放心。”
“又是啥信?”
“市里的一个学校请他去讲课的函,他看了,说我有啥讲的,还不如让孩子们到乡下看看那些树……”
“赵叔,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是你送来的哩。”
“还有你爹的!”
“你说我爸也考上过大学?”
“那是高考恢复第二年,四十年啦……”
学儿猛一愣,桩子一般立住了。“真的?”
“我也是刚听你妈说的……”
从小学校那儿回来,母亲已将几个菜备好,让学儿陪赵叔喝几杯。
乡邮递员老赵喜滋滋地说:“再喝,您家三代的酒我都喝了,越喝越有味儿!”
席间,话题都离不开那几棵树。喝到动情处,老赵突然站起,说:“放心吧,谁也弄不走那三棵树,还有我老赵哩!”
送走老赵叔,学儿对母亲说:“那几棵树又高了,磨盘粗了,发出的声音真好听,像大海的波涛,又像是几十架乐器合奏。”
“你爹就好听那响儿。他说,那树就是福音,守一辈子值!”
学儿不认得似的瞧瞧母亲,眼里便放出亮来。“妈,我带到大学的那片叶子,搬几次家也不知道丢哪儿了。”
“乖儿,那树叶多的是,想要明儿挑最好的……”说着,看到儿子眼睛直瞪瞪的,脸上还有水亮亮的泪痕没擦干净,惊异地问:“乖乖儿,你准不是喝多了?”
“妈,我爸考上大学的事您咋瞒这么长时间?”
“接到通知书那会儿你爷病得厉害,你爸对谁都不吐一字,请医拿药的。前些年俺拾掇旧书啥的才翻出来,恼得俺想一把掐死他。他看看,不急不躁地说,那不就是一张六寸纸,能比照护老人家重要?”
“那张纸还在吗?”
母亲起身到里间拿出一本旧杂志,怕惊动躺在床上的男人,悄声对儿子说:“就是这,就是这……”
打开杂志,一张泛黄的纸页无声地飘落地上。儿子俯身捏起来仔细一看,落款正是他就读的那所大学的前身!
儿子喉咙紧抽,像小时候一样默默地卧到父亲的怀里,抓起父亲的一只手贴在泪水横流的脸上。
“爸,老赵叔说了,明天我们替你垒院墙……”
此时,外面下雨了,是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