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胖胖的小边来我家吆喝着周日去看附石盆景。

　　我看了看天气预报：周日有小雨，降温，大风。我问先生：“周末是在家看书还是去看附石盆景？”先生说：“看附石盆景吧，晚上回来看书。”

　　果然，周末天很冷。我穿了件长款羽绒服出门，裹头裹脚，像从北极来的。冬雨中的那些盆景，令我十分讶然与震撼。用哆哆嗦嗦不听使唤的手指发了一条朋友圈：榆木与岩石。坚韧与坚强。生命的互相依附与成全，使世间有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名字：附石盆景。美学、文学、科学，糅合成粹。

　　小边点赞，还打算发给附石盆景基地的老总看看，让我写一篇宣传性质的散文，一定会给些酬金的。

　　在名利面前，我的小清高又冒出头来，罢了！不过碎银几两，巴巴地让人挑肥拣瘦，还是信奉木心说的一句话：“人生在世，需要有一些高于柴米油盐的品相。”

　　小边未置可否。我高傲地摆了一下头，看车窗外雨花欢唱，浮起一句古词：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谁的爱情？感动得老天爷在这冬天下这么大雨。

　　二

　　四合院是朋友张君的。从运砖头瓦片起，他的朋友们就找各种理由来看，三三两两，勾肩搭背，酒酣饭饱而归。今天下午，两三人约着又无厘头逛了去。张君刚从海南回来，电话里声音喜悦，像是又发了大财。

　　“炖了羊排，要了叫花鸡，信阳的鱼头汤！”冬天寒冷，一说有羊肉，我便有些馋，仿佛那股热香气顺着电话来投怀送抱。

　　张君继续诱惑：“有新鲜的大石榴，我正在人家果园里摘呢！”

　　大石榴、地锅炖小羊排，呀！不要太勾人！我偷偷咽口水，快马加鞭赶过去。男士们知道，除了这两样，张君还有好酒。我倒无所谓，闻一闻白酒就成了晕头鸭子，更别说喝了。

　　四合院老色陈香，极力彰显一个“旧”字。别看破门烂几的，大到罗汉床，小到铺首，都是宝贝，都是张君从四海八荒淘来的。

　　酒足饭饱，我去看院子里红艳艳的山茶花、黄茸茸的玉兰，大山里来的野山楂树、柿子树、石榴树，还有巨大陶盆里的小叶紫檀。在这冬天里，它们无不高调地活力逼人。主人家的大黄狗一直跟着我，我从小怕狗，但又不能在狗面前失态，也就一直硬着脖子装云淡风轻，心里的恐慌却排山倒海。最后，那精悍的家伙嗅了嗅我雪白的鞋子，怏怏而去。谁知道它打的啥狗主意，我还能去揣摩一只狗的心思不成。

　　暖气十足的正厅里，住着发如丝窝的老寿星。94岁高龄的老太太是张君的母亲，老人皮肤白皙，眼神和柔，穿大红团花丝绒小袄。一见我就拉手，细声细语说我手凉，拿精致的绿豆糕给我吃。我突然心里一酸，想起了我的母亲，她91岁了，住在乡下的大姐家。大房子高阔，一向怕冷的她一定噤若寒蝉，坐在插了电褥子的被窝里不肯下床。忙完这几天，赶紧把她老人家接过来。

　　我从车上取下挂着的一串菩提子，108颗，我亲自串的，送给张君。他十分高兴。当然，仿佛什么都不缺的他，说不定就喜欢这些手工的、野生的、原生态的东西。

　　临走，张君突然送我一对梅花窗。旧得不能再旧了，让人想起穿百褶裙的小脚老美人。同行者啧啧：“你还满不在乎，这是他从云南买回来的，很值钱！”

　　三

　　下雪了。我去郊外看蒲草、野鸭、乌桕子、无患子、白杜。说真的，这些草木，我一直当作旧邻。

　　雪色里，它们都很好，只是更静默了。沉吟，思考，像饱经风霜、装了一肚子人生经验的老者。

　　草木在雪中持重的样子，多少打击了我不食人间烟火的一颗心。不忧戚，不沉重，不步态老颓，我就是那么一个健忘的人。世间的风刀霜剑饶过谁？我只不过看云看花看世事淡然罢了，时间的杀猪刀对我没有大刀阔斧戗戮得那么狠罢了。

　　野鸭欢脱，叫声清脆喜悦，像有了嫁期的女子，不识人间忧愁。无患子黄叶尽落，一头珠翠。乌桕子愈老愈娇美，粒粒小果像一树白蕾，是冬天最美的风景。蒲草披拂细长的叶条，像一条条柔软又锋利的冰剑。

　　雪中的月季花，唇红齿白，冰凌的小模样，美得让人心疼。世间冰清玉洁的，何止梅花？更有那勤谨低敛的月季花，小名叫月月红，像一个热爱人间的女孩，一颗心，就那么月月红火着，不求你知道，自己知道，就好！

　　冬天，持重，踏实。那是人间烟火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