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罹患重病以前,没有流过眼泪。
那年刚过春节,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吞咽食物时有异物感,已经很长时间了。我知道父亲的性格:逆来顺受,不善言语,怕给孩子添麻烦。
在我和弟弟的劝说下,父亲走进了医院。似有一丝不祥之兆,在去拿化验结果前,我让弟弟和父亲在楼下等。“食道癌,晚期。”当看到那可怕的字眼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抹掉眼泪,打起精神下了楼。回老家的路上,我开着车,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父亲察觉我神色凝重,抑或是我在思维和逻辑错乱中说出的那些话难以自圆其说,父亲似乎知道了病情。车子在呼啸的寒风中疾驰。父亲望着窗外,低声说:“生老病死都能理解,只是觉着现在走了有点遗憾,我还能再为你们服务几年。”闻听此言,我不敢看父亲,泪水喷涌而出……
回到家后,我和弟弟商议:第二天就去省城医院为父亲治疗,最大限度延长他的生命。在亲人的宽慰下,父亲答应把生意转让,安心养病。像往日一样,同是那间老屋,同是那张堆满账本的破旧桌椅,看到摆放整齐、一目了然的商品,此时父亲的心情却跌至冰点。安排好家里的事,我要先把只有半个月大的女儿送到城里住,再来接父亲去看病。当爱人把襁褓中还在熟睡的女儿抱上车,我发动着车准备离开时,我看见父亲佝偻着身子,手扶墙角失声痛哭。
这是父亲第一次流泪。在土里刨食、养活三个男丁的灰色岁月里,父亲用坚强的臂膀撑起一个家,再苦再累没有流过一滴泪;为了营生手指被机器轧断,父亲在无麻药的村卫生室治疗,没有流过一滴泪……但看到我们离去,性格倔强的父亲带着满脸的绝望和无助,泣不成声。
在省城治疗的那些日子里,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也慢慢地接受了现实。我和家人们想尽办法开导父亲。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杜撰了一位身患重病的文友,以良好的心态战胜病情的故事。文章发表后,我拿着让父亲看。我希望这篇题为《心态是一剂良药》的文章真能像“一剂良药”,给父亲带来信心和力量。最后的半年时间里,父亲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只能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在把父亲转到县里治疗的那天中午,老家亲人都到医院看望他。父亲90多岁的姑姑执意来到医院,临走时拉着父亲的手。父亲没有说话,眼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在床单上。
连同弟弟的房子,老家的三处四合院都是父亲一手操置的。那里的一砖一瓦,记录着过去的岁月也蕴藏着父亲的汗水和情感。父亲自知时日不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提出要回老家。“我想到老家的院里看看。”父亲说完这句话,从塌陷的眼眶里流出最后一滴泪。
父亲躺在老家堂屋的竹床上,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闭上了眼睛。我能理解父亲:在黄土地摸爬滚打一辈子,这里才是他生命的归宿。正如一株大树,枝叶可以向蓝天肆意伸展,根却要深埋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