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的手,黑得像老鸹爪子一样,别去馍筐里乱拿!”小时候,在饭桌上,母亲经常这样一边嗔怪着父亲,一边把馍递给他。父亲听着唠叨吃着馍,看我们兄妹四人打打闹闹,舒心的笑容爬上了他满是皱纹的脸。
不怪母亲嗔怪,父亲的那双手实在是太黑了。1986年,父亲去学了无线电维修技术,从此开始走街串巷,以给别人修理收音机、充电灯为生;稍有空闲,他还会糊粮食缸、猪食槽去卖。整日与电路板、焊锡、水泥、沙子、沥青打交道,他的手像砂纸一样粗糙,脏污渗入了手纹之中,怎么都洗不掉了。
父亲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五;身材极瘦,长年保持在一百斤左右。他性格温和,几乎从未与人发生过矛盾。
对于子女教育,父亲有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说:“我就是累得三根肋巴骨乱颤,也要供你们四个全部上大学!”每天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天都已经黑透。刚往椅子上一坐,还未来得及吃饭,他就招呼我们四个:“谁有不会的题,拿来我看看。”对于只有初中学历的他来说,小学的题还能给我们讲透,初中的题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由于我们兄妹四人一直上学,劳动力少,负担重,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一直捉襟见肘。父亲整日奔波,一元、两元地挣着全家的生活费。母亲种棉花、喂猪,攒下五块、十块的钱给我们交学费。
上世纪90年代,农村兴起了打工潮,很多女孩子被迫辍学,外出打工给家里挣盖房的钱,即使一些成绩优秀的女孩也不能幸免。我和姐姐的成绩相对于哥哥、弟弟来说较为普通,很多人劝我们父母让我们姐俩退学,去打工挣钱,他们均摇头拒绝。
让困窘的生活雪上加霜的是,1993年冬天,母亲的腿突然疼了起来,虽经多方治疗,但还是越来越重,最后瘫痪在床,不能自理了。家中一下子少了半边天,更困难了。父亲一边继续走街串巷挣钱,一边四处带母亲治病,还要干七八亩地的农活、做繁重的家务,原本就瘦削的他愈加憔悴,那双手也更黑了。
不忍看他这么辛苦,姐姐和我偷偷地把书从学校带了回来,对母亲说:“我们不上学了,在家干活。”母亲含泪点头。父亲回来后却勃然大怒,一改平日的温和,厉声命令:“明天把书搬到学校去,谁都不要再给我提辍学的事!”
因为父母的坚定和执着,我们兄妹四人一路从小学、初中、高中走进了大学的校门,哥哥和弟弟还分别读了博士和硕士。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供出了四个大学生,这在十里八村传为美谈。与别人聊天时,父亲激动地说:“孩子都上了大学,我就是累死也值!”
一语成谶。2008年年底,父亲患上了胆管癌,医生断言他只剩6个月的寿命。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打破了我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所有想象。为了搏得一线生机,我们举全家之力为父亲做了手术。此后,父亲的身体有了好转,不再做那些繁重的活计,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手竟然变白了——那双手修长而细腻,摸上去柔软又温暖。多年来,为了生活,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们兄妹几个的学业,他付出了所有的精力乃至健康。他就像一架人梯,让我们踩在他颤颤巍巍的肩膀上。在即将踏入美好生活的关头,他却轰然倒塌。
术后不到两年,父亲旧疾复发,他的身体如一片单薄的树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此时,他的双手纤弱、苍白,还微微发抖。在他最后的时光里,我经常趁他睡着时摊开他的手掌,把脸放进去,感受他的抚摸。他的手心温热,但指尖冰凉,我知道,这是他的生命之火在一点一点熄灭,但痛苦的是,我们却都无能为力……
父亲去世后,我经常在恍惚之中看到他那双布满污渍的黑黑的手幻化成了我们兄妹四人的手:哥哥穿上戎装,保卫着祖国和人民的安全;姐姐在三尺讲台上拿起粉笔,浇灌着孩子们的心田;作为新闻工作者的我,在键盘上敲击出一篇篇稿件,把党和政府的声音传递给千家万户;弟弟投身航天事业,为国防事业作出自己的贡献。仰望蓝天,我好像看到了父亲的笑容,他弥留之际的话语又一次回荡在我的耳边:“这一辈子,我很满足……”
(原载于“学习强国”商丘学习平台“我家的‘人世间’故事”主题征文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