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后的黄河故道大堤像一道绿色的长城,东西蜿蜒绵亘,苍翠葱郁,悦目爽心。我独自一人,闲散在大堤之上,伴着声声蝉鸣,边走边思考回忆。
我和众多人一样,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深情依依,多少个清晨,长尾巴的喜鹊在雄鸡的报晓声后,扯着嗓子叽叽喳喳地把沉睡的村庄唤醒,轻纱般的薄雾在渐升的晨阳中随风散去。于是,风格相似的小院内相继传出洒扫庭除的声音,小路上游动着三三两两的学童,欢快地朝一个方向流动,炊烟也从一个个烟囱中爬出,飘上爽朗的高空,树木晃动着枝条,抖落满身的露珠,万物顷刻间便有了灵光。
夏日的午后,我常怀揣一卷书香,携一张破旧的苇席走上大堤,铺在梧桐的浓荫里,或仰面,或侧卧。读书时,全神贯注,静思时思绪似天马行空,飞越高山、大河、丘陵、平原;假寐时,与一树不知疲倦的鸟儿互语,倾听它们的唠叨,不知不觉中喋喋不休的知了也在轻轻的鼾声中消失。
作为副堤,也是作为寨墙的西堤,堤面比主堤更为宽阔。幼年时的记忆里,堤上清一色的杏树间夹杂着一棵不知年龄的紫藤树,占地约有两间房的面积,粗壮且柔韧的枝条已被如我般玩皮的小伙伴攀爬过无数次,露出光滑的躯干,每年紫藤花开的季节,惹人喜爱的花朵一嘟嘟、一串串,数不胜数,引得蜂群不分昼夜来此采蜜,而附近几家巧手的大娘大婶各展厨艺,蒸、煎、凉拌、炖,八仙过海,尽显其能,制作成可口佳肴,度年中饥荒、添生活滋味。
堤脚下的将军潭里荷花摇曳、蜻蜓点水、鲤鱼跃波,潭边,野花烂漫,以红色、紫色居多。红色如燃似火,透着奔放热情,一如人生正青春;紫色沉静忧郁、淡然素洁,清雅中的几分羞涩,浪漫而富有诗意,只需浅浅入眸,就能俘意虏心。每每看到,心头总有几分愉悦,我不知道,这红色和紫色的印象是来自我感情的满足,还是因为我眼花的缘故?
堤南堤北,尺把高的玉米苗在乡亲们的汗水浇灌下茁壮成长,郁郁葱葱,因风绿起舞,著雨碧腾喧,煞是壮观。
堤上的树木以刺槐、梧桐居多,虽不比参天古松,却也枝叶扶疏,长得十分茂盛。阳光虽毒,在绿叶的过滤后,也只能在地上洒下少许斑驳的光影。习习微风,枝动叶摇,如一服飘然而至的清凉剂,令人心旷神怡。
月出闲云破,风来水起波。树枝上的阵阵蝉声传入我的耳中,独唱时,清越高亢,绵长悠扬;合唱时,雄浑嘹亮,此起彼伏。无论是独唱还是合唱,都是一首饱含真情的歌。我不懂蝉语,不知道它们的鸣声是哀叹此生的苦短,还是感谢雨露的滋润、阳光的灿烂,三年五年甚至更长时间,黑暗泥土中的蛰伏,终于从蝉蛹蜕变成鸣蝉,感恩雨露、致敬阳光给予高歌一曲的机会。“一腹清何甚,双翎薄更无。伴貂金换酒,并雀画成图。”其虽如此让人称颂,但短短数周的有限生命如昙花一现,终留遗憾,故歌声中,词含欢乐,曲隐哀叹。
历代文人墨客,对蝉及蝉鸣都有不同的描写。三国曹植笔下的蝉是“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内含和而弗食兮,与众物而无求。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唐朝虞世南眼中的蝉音是“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宋代柳永词中多有悲戚:“蝉吟败叶,蛩响哀草”“高柳乱蝉嘶”“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残蝉渐绝”。而李商隐则说:“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洛宾王感叹:“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赞也罢,抑也罢;高兴也罢,低沉也罢,总是以斯人所处的环境和心情而发声,借物言志、托境抒情。
蝉鸣,如老柳绽绿、秋霜染枫、蜡梅映雪,是大自然给人间四季恒定的闹钟,正如人之于世,从呀呀学语的童年,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到步履蹒跚的老年,无论有多少欢乐,多少悲伤,失败也好,成功也罢,最后都要一步步完成生命的蜕变,走向终结。
站在这笃定相伴一生的故道大堤上,凉风送爽,绿荫滋意,蝉音洗心,生活中的千般烦恼,工作中的万般压力,平生中的种种欲望,都会在这绿荫下、蝉声里,荡然无存。
凝目西望,恍惚间,火球似的夕阳挂在树梢,不再下坠,风停云滞,此刻我多想伸出双手捕捉这份瞬间的永恒,唱一首地老天荒的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