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老黑猫,总是在我院子的木栅栏外来回溜达,还不时地往院子里瞄两眼,有时候,也跑进院子来。
我没有在意它。小区里总是有阿猫阿狗们溜达来溜达去,它们不论是作为宠物还是流浪者,再日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当我的眼神跟老黑猫的眼神碰到一起的时候,我分明感到,它那温柔、平和的眼神里富含神情,那神情里应该藏着秘密。老黑猫,你总是在这里踱步,不肯离去,有什么要我帮助的吗?要是有,你就喵一声。它没有喵,可能是它还没有那个能力揣摩我的心理,也可能……傻猫,想帮你都不成。
忽然要寻找一样东西,我走下吧台,弯腰向吧台下面用目光搜索。
为了充分利用小院,充分享受屋外的休闲时光,在院子的一角,我用木料修筑了一个吧台。用不锈钢做个围栏,吧台上放置竹制的躺椅,摆上一个茶几,真是品茶休闲的好地方。吧台下面放置一些杂物,院子里也整洁了不少。在这里如果既品茶,又读书,再搞些创作,是不是会更好呢?一试,果然有灵感,这几年,我的作品几乎都是在这个吧台上构思、写作和修改。即使冬天,中午太阳暖和的时候,我也会在吧台上坐一坐,信马由缰地放牧我的想象。
我刚弯下腰去,咦,三只小黑猫拥在一起,那琥珀一样晶莹透明的小眼睛,都很警觉地看着我。大概,它们刚刚出生不久,我这样判断。
老黑猫,你不是傻猫,你好有眼力啊。吧台下面僻静,安全,上面又有葡萄架和遮阳伞,阴凉。真是一个生养的好地方。老黑猫,你要赶上人的智商了。我心里不住地夸奖着它。
再细看时,一只小猫偏黑,而那两只却是灰色。很多刚出生的婴儿头发就是微黄的,慢慢的,就会有一头乌发。小阿猫,也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我想。长大了,它们一定都会像妈妈一样,穿着一身乌黑油亮的皮衣。小灰猫,你俩可不要自卑啊,丑小鸭一定会变成白天鹅。
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阿猫阿狗。对于阿猫,我一直喜欢到现在,而对于阿狗却有过波折。
在懵懵懂懂的时候,依稀记得我家有一只大黄狗,很高大,它总是让我用头依在它的身上,一动不动,和我静静地待在一起。后来我猜测,它可能把我当成了它的孩子,要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只大黄狗没有了。因为一上学,我在家里待的时光就很少,而且学习那么紧张,似乎也没有闲暇的脑子去想它。
不久,我却是很害怕狗了。正在村子里走着,忽然从一家门楼里窜出一条大狗,不由分说,便往我屁股上咬去。它为什么要咬我呢?难道是它主人的指使?不像,我一个小学生,不会跟他的主人有矛盾。那一定是它的本性,咬人的本性。回到家里,爷爷扒开我的棉裤,屁股上没有流血,只是从狗的牙印里渗出一些血丝来。爷爷急忙用盐水给我擦洗,嘴里很愤怒地嗫喏着,“这恶狗,你好、好、好……狠!”屁股被盐水蜇得钻心的疼,我却咬着牙没有哭出声来。因为我怕爷爷可怜我,去找那恶狗算账,他也被那凶物伤害。
伤口虽然没有酿成事故,可我一直在思索。它那么凶猛地扑向我,怎么只咬得那么浅呢?是它良心发现了,嘴下留情?这好像不可能。你没有听村里人常说那些做坏事的人吗,良心,让狗吃了。一个专吃良心的狗,能会良心发现?忽然我灵光一闪,哦,是妈妈怕我坐在冷板凳上冻坏屁股,特意在那里加厚了棉花。
参加工作之后,几位朋友曾要送给我小狗崽,搞文学养个宠物,多有情趣。每次遇到这事情,我的屁股总是不由自主地疼了几下,我也是用“谢谢”婉拒了朋友。你想想,狗要是时刻在自己跟前,那还不是想啥时候咬我就啥时候咬我?真是一旦被狗咬,十年屁股疼。
我喜欢猫的根本原因是它会捉老鼠,不知怎的,我从小就讨厌老鼠。猫能消灭它,不用毒药,不用刑具,单凭自身的能力。所以,从小我就认为,猫真是了不起。而且,别看猫本事那么大,人家说话也总是慢声细语,毫无傲慢……忽然,我想起越调大师毛爱莲形容美女说话的唱词,“她讲话也不见嘴动弹,/那个喉咙眼好比就,/小蜜蜂在笼里哼啊哼啊哼啊……往外边哼”。索性,我返回吧台,打开酷我音乐,播放毛大师《火焚绣楼》里这个经典唱段。韵味的芬芳在我心脾洇润,立马有了三日不知肉味的感觉。在回味中,我渐渐地对阿猫的喵喵声,有了音乐一般的认识。
是啊,它们向来不会像狗那样,恶狠狠地狂吠。即使也有过声嘶力竭,听起来是那样的吓人,可那只是“叫春”的时候。再说,那是人家爱的呼唤呀,只不过渴望太过,免不了声音变形。这是本性使然……哎,猫无完猫啊。况且,我很少听到它有过危害人的行为,不危害人,我就认定它是好动物。
三只可爱的小黑猫在我的吧台下安静地生活着,我的心灵空间感到是那样的充实,又很安祥。小黑猫,你不仅仅在我身边生活,已经来到了我的心灵世界。那几天创作,脑子就特别灵性,我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天吃过早饭,我从外面散步回来,就直接去了吧台。啊?三个小家伙跳进我的几个大花盆里,有的在刨土,有的在嬉闹,花的叶子和花瓣也被弄得零落了不少。不知是害怕我,还是感到理屈,一看到我,它们以闪电的速度跑回了安乐窝。
它们是饿了吧?是在土里刨食吗?我就想起了过去曾经遇到的那三只小花猫。十几年前,我在老家的北湖岸边买了一套房子,作为我的创作室。院子里栽植上柿树、石榴树,还挖了一个很深的养鱼池。双休日和节假日来这里创作,脑子就格外好使,我出版的那两部七十五万字的历史文化题材长篇小说,就是在这里轻松完成。
那一天,我把车开进院子,正要放进车库,突然看到一个大鱼骨头躺在里面。不会有人进来呀,更不可能在我的车库里聚餐呀,这是……我走过去,扒开车库里堆放的一些拆封的纸箱,三只小花猫很胆怯地跑了出来。肯定是它们的妈妈弄来的佳肴,看着它们很精神的样子,应该是刚刚享用过吧。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和朋友吃过饭,特意把鱼骨头带了过来,顾不得在车库里停车,我便急忙寻找纸箱下面的小花猫。怎么找,也不见了它们的踪影。我想,它们长大了,不愿再待在狭窄的车库里,出去流浪了吧?小花猫,你们真是太懂事了,不想总是让妈妈为自己操心,很愿意跑出去自食其力。这一个双休日,我很失落,虽然不住地夸奖小花猫懂事,可心里一直提不起劲来,竟然没有写出一个我满意的字来。
小黑猫,现在还不该做午饭,没有好吃的呀。我立马打开冰箱,拿出来半个馒头,忽然我就犹豫了。干巴巴的馒头,它们会吃吗?你看现在的小孩子,口味多么高啊。就连钓鱼,过去弄些面一炒,香油一和,就是它们爱吃的鱼饵。再看现在,各种各样的商品饵,简直比商店里儿童的食品都丰富。还要加上好“佐料”,几百块钱一小瓶,很多好“佐料”竟是漂洋过海而来。犹豫着,忽然在冰箱里像发现了宝贝一样,包子,哈哈,包子……我小时候,一年可都吃不上几次啊。尽管包子是好东西,我还是唯恐它们嫌弃,便开始做它们的思想工作,一边掰碎包子,嘴里一边嘟哝着,先将就一下吧,我们的古人都说了,嚼得菜根,百事可做……
吃过午饭,我特意用盘子盛着鱼骨头,又特意让鱼骨头多带些肉,要让三个小黑猫好好享用一番。咦,它们怎么又跑到我的花盆里,刨土,嬉闹。可怜我的花呀……难道它们不是饿了?或者它们并不待见包子?
东邻居养宠物,很懂猫。跟我说,小猫天生爱嬉闹,那是它们在玩耍……
我忽然就想起了徐悲鸿大师的《猫戏图》,两只小猫和妈妈一起嬉戏打闹,画得传神可爱。我相信了邻居的话。
可是,我的花被弄得……不用说我有些委屈。
你给它们找些玩具。邻居给我积极出主意。
孩子过去的玩具放在了哪里呢?我搜索着记忆。过两天吧,小黑猫,等我这两天把这篇作品写完。可那些花,是费了我的很多心血呀,我不忍心再被小猫们当玩具。于是,把几盆放在高处,把几盆搬到了房间。
过了两天,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带着花纹的小皮球。你们三个抢吧……可不要不高兴哦,你知道我们的篮球、足球比赛吗,十几个人呐,去抢一个。
我弯腰朝吧台下面看去,竟然没有了三只小黑猫。难道真是生了我的气,离家出走了?
站在吧台上,我向远处搜索它们的身影。嗬,那不是它们吗?一家子都在我的西邻居家的院子里。
西邻居家的房子虽然没有我的面积大,但他的不是南北通透,东西长,院子就比我的大。三只小黑猫和它们的妈妈在那里跳来跳去,有的一忽儿窜到高处,有的一忽儿扑向妈妈,还咬了一口。老黑猫也咬了那只小黑猫一口,似乎使劲太大,小黑猫很委屈地喵了一声。我想,老黑猫是在教练孩子扑捉老鼠的技能,捉老鼠如果不使出力量来,嬉戏打闹一般,怎么能够把老鼠捉住呢?小黑猫你可不要再委屈啊,妈妈是在教你真本事呢。另一只小黑猫似乎玩耍累了,趴在阴凉的树荫下,很惬意地看着它们。
它们离家出走,并不是生了我的气,我这样断定,它们是去寻找一个更大的生存空间。而且这几天,西邻居好像不在家,没有人会去打扰它们。
看着它们自由自在,欢欢喜喜地玩乐,我就想起了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长篇小说《我是猫》。那只猫自从被主人收养之后,总是埋怨人类对它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总之人类根本就不如它们猫族。可是,你为什么还要被主人收留呢,后悔了吧?看看这三只小黑猫,现在是多么自由,多么幸福。你自甘过那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东邻居看到我如痴如醉地观赏它们,便说,你收养它们吧,当作宠物养在家里。
我没有接受他的建议。因为我怕,不是惧怕阿狗随时攻击我的屁股那种怕,而是怕它们失去自由自在的天然环境,便失去自己的本性。还怕,它们成为夏目漱石笔下的猫,对我埋怨这埋怨那,给它们增加心理负担。你想想,你把它当作自己的宠物,必然就以主人的身份,以管理者的姿态,以居高临下的语气来对待它,有时候还要对它教训一番,那不就自然失去了对等的关系吗?那它不就自然感到失去自由了吗?那它不自然就会埋怨你吗?
现在有人埋怨猫懒了,甚至感叹,都不想去捕捉老鼠了,那还能叫猫吗?我想,这只能怨人,不能怨猫。你把它当成宠物,每天让它好吃好喝,只顾了自己的感受,自然就改变了它的天性。你说,不怨人怎么能够去怨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