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真是好，像一个安静干净的女子，不急不躁、温吞吞的性子像娘。小月喜欢云淡风轻的秋天。

　　篱笆院南角的那棵老柿树，像点燃了一树红灯笼，良宵在即的样子，让人惊艳于那醇厚光明的金红。

　　小月的爹爹从老柿树上卸下最后一筐柿子时，中秋节也快到了。

　　篱前花朵缤纷，胭脂花、指甲花、百日草、小白菊。那棵老桂，一簇一簇金黄的小碎花，吐出勾人魂魄的浓烈香气。像西邻花梗嫂，娇小玲珑的身体似乎蕴藏着十万方小马达，风风火火，不知疲倦，梨窝明艳得能抚平每一张皱纹荡漾的脸。

　　小月的娘准备细白面、绵白糖、花生碎、青红丝、香油，秋光明媚里邀上村里妇人，㧟着蒙了红花布的竹篮，逶迤去镇上打月饼。小月的娘把竹篮子放在那排队，㧟起另一只篮子去了人多的地方卖柿子。

　　掀开一角的红花布，红红的灯笼柿子清亮鲜活地招揽着乡人。小巧秀丽的妇人，吆喝卖红柿。不大会工夫，竹篮子空空。小月的娘站起身来，揣着一叠毛票，悠然离去。那边厢，打月饼刚好到号。

　　妇人们嚷嚷着小月的娘发了财，要请客，晌午要请大家去张记包子棚。小月的娘欢喜答应。等真到了晌午，她们已零星走开了。身为主妇的人，心上记挂着男人与孩子的午饭，谁还真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呢？

　　小月的娘把家里的柿子挑挑拣拣。生了疤瘌、长相不俊、卖相不好的，打发小月给她们送了些去。果然，接了柿子的妇人们比请吃了张记包子还欢喜，眼角笑得细纹荡漾。

　　中秋节的月亮，分外的清白圆润。一片奶白的月光里，门前石阶上的露水悄悄凝成了薄霜。小月的娘在篱笆院里，摆出了瓜果月饼，焚了香，念念叨叨，虔诚地磕头上供。

　　小月啃着红嘴的大石榴，喝着娘煮的荷叶粥，吃着酥香掉渣的月饼，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

　　月宫里住的那个叫嫦娥的漂亮女人，该多寂寞啊！小月心里一叹，觉得怅然。

　　地上的凡人都在团圆，她孤零零一个仙女，穿着凉凉的绫罗，抱着不会说话的小白兔，会不会想人间的那个贫穷的家？想不想那个曾经恩爱的丈夫？

　　小月很小的时候，就听娘讲过，嫦娥偷吃仙丹骗了丈夫，一个人跑到月亮上享福去了。可是她很快后悔了，却也回不去了。终日抱一只孤独的兔子，看一个叫吴刚的人在那里砍一棵桂花树。地老天荒地砍呀砍，那棵桂花树却一直没有被砍倒。

　　小月望着月亮，突然问娘：“那个吴刚，砍树是不是借口？他是不是想娶嫦娥？”

　　小月的娘戳一指头小月的大脑门：“古灵精怪！一天天胡思乱想。”

　　月光洒下来，粉粉地铺在门前的石阶上。

　　有个女人在哭，嘤嘤地，像从天上缥缈传来，又像窗根子底下的虫声。

　　小月和娘站起来仔细辨听，那哭声是从东篱传来的，嘤嘤细细，带着一股秋夜的凉，重重叠叠覆上人心头。

　　“是小影回来了吧？”娘说，蹙一蹙眉头，叹口气，“苦命的女子呃，老早没有娘，又没嫁好。听说那男人赌，三天两头打骂她！”

　　小月隔着缠满花朵的矮篱笆，看见东边的院子里人影绰绰，月光下晃动，拉拉扯扯，夹杂着女子压抑的低低的哭声。过了一会儿，人影出门去了。那哭声也渐渐远了淡了，像飘到月亮上去了，也像被桂子的香气压住了。

　　小月的一颗心却被扯得很远很远。

　　那个中秋夜，月亮很美，花朵很香，月饼很酥。小月却心头万斛愁的样子，她少年识得了愁滋味，是因为那个富贵孤寂的嫦娥，还是那个柔弱悲戚的小影？

　　中秋的月饼还没吃完，小月的娘就卖出了最后一篮红柿。喜滋滋㧟着竹篮回家。一掀红花布，水蓝的纱巾一汪水似的泊在篮底。小月拿起柔滑的丝巾围在细脖颈上，镜子前照来照去，娘怜爱地叹一句：“小妮子越来越臭美了。”

　　有娘疼的孩子真好！小月的心里生起一团柔软暖意。

　　东篱却传来乱如急雨的脚步声，夹杂着惶惶的喊声，还有妇人们惊恐地哭叫，小月的娘惶惶扯了小月出门。

　　凌乱的脚步骤雨般往东篱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小月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东篱的小白菊开得那么白那么密，像一片云。小影，那个羞怯瘦弱的女子高高立在那片云上，冲小月凄美一笑。一转身，飘到云朵里去了……

　　小月颈上缠绕的丝巾，水一样地滑落在脚边。

　　那个叫小影的女子，她把自己挂在了屋檐下。一身白衣，在风里，晃晃荡荡，像一片单薄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