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特别冷,我开车带着母亲回到了老家。
本来我们完全可以办完事就回县城。我对母亲说,既然回来了,还是到家里看看吧。
老三出事后,父母就搬到了三十多公里外的县城住。一是想让他们换个环境,尽快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二是因为父亲身患重病,我和老二都在城里住,在我们身边好有个照应。
老家村庄不大,零散地住着四五百口人家。我们的房子位于村南一处池塘的北岸,连着两处小院。东院原来是父母住的老屋,老二结婚时扒掉盖了新房;西院是父母后来手头宽余之后为自己盖的三间堂屋。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虽说早在多年前就搬进城里,可城市的气息丝毫没有冲淡我一身的“泥土味”。在上初中以前,我和弟弟就睡在老屋里一个用草绳编织的木床上。发生在老屋里面的故事,像天上的繁星,时刻在我生命的夜空中闪耀着光芒,提醒着我无论走多远,都是从那间老屋里走出来的孩子。
对于家有三个孩子,而且都是男丁的农民来说,只在黄土地里刨食是根本无法维持生计的。在我的记忆中,直到父亲住进医院,父母都没有停下操劳的脚步。除了喂些牲畜外,他们还卖过童装、种子、农药,开过作坊、烧过砖窑。父母用一身的力气换来了灶间的白米肉片,还把一块乡政府颁发,金灿灿的“劳动致富模范”的牌匾挂在堂屋的墙上。东院原来是一座二层的简陋小楼,楼不高,就连楼板都是用木板代替的,但在那时,这座父母用汗水筑起的小楼已是村民眼中的“稀罕物”。夏天为了防止蚊虫叮咬,手脚麻利的年轻人都爬到楼顶避暑。我们的光景渐渐好了起来,就像那层小楼,虽不起眼,但在那个都住在土房的年代里,父母已经让我们有了“鹤立鸡群”的满足感。
西院的三间堂屋建成也近三十年的时间了。如果非要在老屋里找个亮点,“旅游墙”当属首选。“旅游墙”是我起的一个文雅的名字,上面都是近些年父母到各地旅游的照片,让我放大做成喷绘贴在了墙上。那年春节,我和弟弟商议,父母辛苦了一辈子,也让他们享享福,去外地旅游过个年吧。就这样,我们一家人飞抵香港、澳门,陪他们度过一个被父亲称为“这辈子都值了”的春节。那次旅行让父母大开眼界,原来生活不止是柴米油盐、铁锹镢头,还有让他们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直到现在,我和弟弟最大的庆幸是,能在父母腿脚灵活的时候带他们出去走走。此后,我们又带父母陆续到北京和省内的一些地方游玩,怕他们忘记这些美好的时光,我从每一个景点里挑选几张照片制作成“旅游墙”,想让父母的晚年时光都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
灾难来得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老三意外离开我们,让备受病痛折磨的父亲再也打不起精神。那是老三出事后的第二天,我把车停在大门外,回来接父母去县城住。母亲和忙碌了几天的婶子大娘一起帮忙收拾东西,锅碗瓢盆、衣服被褥,塞满了两个车厢。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我们挥手与亲人、乡亲们道别,此时我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滔天巨浪,心头一酸,泪如泉涌。虽然我时常安慰父母,现在交通方便,想家时随时可回来看看,但我知道,今天这一走将意味着什么。到了城里,父亲病情加重,身体每况愈下。我知道,无论躲到哪里,那道“伤疤”会留在心里,成为他们永远的痛。
村口十字路的西南角是一块空地,村里几位有头脸的年轻人捐资兴建了个不大的广场,买了些石墩和健身器材——相对城市而言,这可能是村中最有人气的地方了。每次回到老家,村中的人都会三五成群聚在这里,或伸展腰骨,或嬉笑唠嗑。看到我们回来,村民一下子围了上来,耄耋之年的邻居大娘双目近乎失明,趴在车窗上用地道的乡音跟我们打招呼。
我把车停在路边。已到饭时,本家婶子拉我去她家吃饭。乡亲们的热情让我的心头一阵温热,同时又有一种酸楚的感觉。父母搬走后,看来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这个村庄的客人。
顺着路一直往南走就到了老家。原来老家外面是一片空地,现在已被种上了油菜,枯黄的菜叶在寒风中战栗,没有了生机和活力。
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没有父母的打理,我的老家不知该破落到什么地步。但真正打开大门时,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物是人非的悲伤。落叶飞舞,偌大的院子显得空旷而又寂寥。老屋摆设还是原来的模样,还是那张桌子,还是脚下那方露出砖头的水泥地。每次回到老家,我们和父母围在一起吃饭,在这里谈天说地。就连儿子出生后,满月都是在西屋的偏房里度过的。我抬头看了看,“旅游墙”上满满的幸福还在,那里有澳门的人造天空、有香港的迪士尼乐园、有故宫、有长城、有清明上河园……还有照片中一张张笑脸。我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把眼里打转的泪水克制住。这一切的一切,现在只剩下了回忆。
母亲从老屋里拿些东西,我们又该回城了。在父母眼中,在我的心里,老家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有着挥之不去的依恋。是的,无论走得再远,那里还有生我养我的土地,有装点我童年记忆的一草一木,有关注牵挂我的亲人,有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岁月苍老了容颜,可这些记忆却历久弥新。
老家的初冬寒气逼人,走到村口时,我摇开车窗,看到落叶在风中飞舞,然后飘落在那片养育它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