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茉莉，宋词里是美人。天赋仙姿，玉骨，冰肌。

　　少时读柳永《满庭芳·茉莉花》，记忆尤新：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

　　二大娘大早上起来就站在黑门楼子前，对着村口放开喉咙，一句紧似一句地喊：“白茉莉，白茉莉……”声音愈发的愠怒，语气愈发的狠，缺了两粒盘扣的对襟旧布衫，在秋风里气急败坏地掀动着，像她两片飞快掀动的灰白的唇。

　　村口，白茉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背着小山似的青草，摇摇晃晃地往家赶。一头一脸的草粒子和汗珠子，狼狈又慌张。白茉莉是二大爷捡来的。据说，那男人进了一趟城，回来时带回来两个包袱，一包袱白茉莉，打开来，憋了好久的香气散开，似乎要把逼仄的老屋子撑破。另一个包袱呢？据说，二大娘欢天喜地打开来，却顿时黑了脸：一个粉嫩粉嫩的女婴儿，咧开樱红小嘴冲她笑。二大娘本来就黑的脸，突然像被谁兜头泼了一大盆墨——多了一张吃饭的嘴，给原本困苦的日子雪上加霜。

　　识文断字的二大爷给女婴取了个美丽的名字——白茉莉。白茉莉！喊一句，香气滑到了肠子里，唇齿间还留着一层甜。

　　白茉莉吃着百家奶、棒子面，在二大爷的百般怜惜下，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女。茉莉花一样的好。

　　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文文气气，喜欢读书，却被二大娘驱去唤来，使唤得脚不沾地。女孩儿一点也不委屈，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感恩着，孝顺着。夜深时，一灯如豆，她如饥似渴地读着书。天不明，匆匆打了猪草，顶着一头露水珠子，喝两口井水，啃着凉窝头，背对着二大娘唧唧歪歪的责骂，和我一起去上学。

　　读书时的白茉莉是一个偷欢的少年。从疲累的庸常世俗里开溜出来，一头扑进如海的书籍里。一支茉莉，穿过潮湿生烟的呛人灶火，穿过灰的黑的破门楼子，把花朵开在粉白的阳光里，读书，上学，是一件极欢的事，成全了白茉莉的心事。

　　彼时，我记忆最深的一幕：人高马大、挽着枯黄发髻的二大娘，盘腿坐在破旧门楼下的苇席子上，大口地抽着烟袋，高声大嗓地吆喝着受气童养媳似的白茉莉做饭、洗衣、扫院子、喂鸡子、倒茶水、装烟丝……我娘有时候偷偷给白茉莉送一碗白粥，粥里放了晒干的茉莉花。女孩躲躲闪闪，惊惧慌乱，像一只可怜的小兔。她极贪婪地大口喝粥，呛得花枝乱颤。娘心疼，眼里含了泪，轻轻地摇头：落难的小姐呦！

　　娘执拗地一直说白茉莉是遗落人间的小仙女，是落难的千金小姐！人家迟早会寻上门来认了亲去的，娘幽幽地说。

　　白茉莉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就被迫辍学了。二大爷再也无力和二大娘进行拉锯式的抗争。

　　有一年，算命瞎子在二大娘的木桌上酒足饭饱后，曾给二大娘神秘地道出天机：白茉莉日后必得佳婿，二大娘后福无穷！

　　白茉莉的春天说到就到。据说，那天有一只花尾巴的喜鹊，立在二大娘老屋少了角的飞檐上，献媚讨好般地扯着嗓子叫了一大晌午，白茉莉的亲生父母找上门来了。二大娘在金钱的魔力下，平生头一回低眉敛气。面对着衣饰光鲜、气宇不凡的那对夫妇，穷了大半辈子的二大娘，金钱面前变了节，从此短了志气。

　　白茉莉被亲生父母接回了省城，村里人都说是凤凰还了巢。

　　许多年后，茉莉花开的季节。我坐在黄昏里，喝着茉莉花茶，摇着缎子的小团扇，眼前常常浮现出旧时光里的画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柴门小院里，低头摆弄着一朵青白花，带着薄薄忧伤的一抬眉，往事就那样给带出来了。

　　我少时的白茉莉呢？我故乡十五六岁的白茉莉呢？

　　盛年的白茉莉是团圆的，和她的养父养母，也就是我的二大娘和二大爷。

　　某一日去看白茉莉。两层小楼，花花朵朵缠绕的小院。二大爷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听着黄梅戏。二大娘扎着围裙搓汤圆，银发如雪，一团和气。她掌心里新搓出来的汤圆，沾着白扑扑的粉，白白胖胖，有着人间的吉祥和俗气。“茉莉蜂蜜馅儿的，白茉莉和孩子们都爱吃。”老人说，笑眼弯弯。

　　谁能想到，二大娘急管繁弦的人生，最好的收梢竟然是和二大爷一起，生活在白茉莉给他们营造的晚年时光里，暖香，妥帖，这岂不是应了白茉莉少年时，算命瞎子说的：二大娘后福无穷！白茉莉，眼前这个软软甜甜的女子，不禁让我想起二大娘当年的得意，想起那句：情味于人最浓处。可不就是么？